理論像是橫亙在治療師和病人之間的高墻,使彼此都看不見也聽不到。
十年前我在北京的街頭請加拿大催眠師Glen先生吃肉喝酒。我問他怎么看艾瑞克森,他說,艾瑞克森之后的催眠師,無論哪個派別,都受到了他深刻的影響。后來我知道,豈止是催眠,所有關于人類心理的領域,都留下了艾瑞克森不朽的印記。
從有文字記載的歷史中,我們知道巫婆神漢也創造過驚人的奇跡,但卻無從考證那些事情的真假。即便是真的,他們也不過是借助了一系列幾近失控的言行,如愿以償地或者出乎意料地解決了一些問題,就像用發射散彈的槍械擊中了某一個目標一樣。但從艾瑞克森開始,情況變得不一樣了。他清楚地知道要達到什么目標,尤其知道使用什么手段去達到。這一套系列叢書就是他使用科學而不是耍魔術的證明。
艾瑞克森的相當多的理論和方法都具有前無古人的原創性,到目前為止,甚至可以說后無來者。我聽過他的幾個學生的課,感覺他們仍然生活在師傅的巨大光影之中,對他的工作和生活的小事津津樂道,全無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雄心壯志。我不知道這樣說是否在抱怨艾瑞克森不是一個好師傅,因為好師傅應該提供弟子超越自己的可能性。不過也許是因為艾瑞克森實在太特殊了。
無數人談論過艾瑞克森,我們現在正在談論。簡潔地說,艾瑞克森有兩個重要的特點使他成為了無與倫比的催眠師。一是他進入他人內心世界的能力。很多的治療情境讓我們看到,他幾乎完全“成為了”將要被他催眠的那個病人,能感受到那個病人當下的一切。有這個“進入”墊底子,就是真正“知己知彼”了,催眠師此時哪怕只是輕輕呵一口氣,都能直達病人心弦,并產生雷鳴般的巨大回應。
病人對催眠或者心理治療的阻抗,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。如何處理阻抗,幾乎直接等于一個治療師的能力。面對阻抗,艾瑞克森從來不正面“進攻”。艾瑞克森基金會會長Zeig博士在講臺上經常展現的一個動作,就是用整個手和手臂做包抄狀,意思是從側面或后面進入。弗洛伊德是修通阻抗,艾瑞克森是繞過,誰更高明一點,就見仁見智了。從某種意義上來說,病人的阻抗相當于對治療師說:這個地方我很痛,請不要從這個地方進入。很顯然,艾瑞克森接收到了這個信息,而弗洛伊德沒有。
催眠師或治療師自己也有阻抗,它來自跟他人交流的恐懼,或者說來自害怕被他人吞噬了自我的恐懼。這涉及到艾瑞克森另外一個特殊的能力,即嬰兒般的專注與強大。
嬰兒是不害怕交流和融合的,因為他就在融合中,沒有跟母親的融合,他無法活下去。成長的過程,就是跟母親分離的過程。如果分離中有太多創傷性體驗,他的自我就會破碎,為了維護幻想層面的整合感,就需要使用一些心理防御機制,這些機制像城墻一樣,導致了跟他人交流的障礙。
我猜測艾瑞克森成長過程中受到的是“恰到好處的挫折”,這使得他能夠即保持嬰兒般的圓潤完整的自我,又通過長大獲得了成人的經驗與智慧。這是在維持自我和與他人融合兩個狀態中進退自如的境界。而經歷了創傷性挫折所導致的不完整的人格,總是在用各種低級的防御來維持人格的邊界與穩定,無暇也無力進入到他人的內心。這就是嚴重人格障礙的人不能共情他人的原因。
老子看清楚了嬰兒的強大,所以他說:專氣致柔,能嬰兒乎?嬰兒般的高度內斂的人格,像高度凝聚的物質形成的黑洞,其強大的引力場可以吸進去周圍的一切。艾瑞克森似乎做到了這一點。
治療師的阻抗來自他的人格。比如,他如果不能做到嬰兒般的專氣致柔,就需要自我防御,帶有共性的防御來自過度依賴其理論取向。理論像是橫亙在治療師和病人之間的高墻,使彼此都看不見也聽不到。佛教談放下我執,而我執的真正原因,是我執不夠。強大如釋迦牟尼的人格,的確是沒有什么需要防御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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催眠不僅僅是醫學手段,它還存在在我們每天的生活之中。北大的方新教授說,一個人的一生,就是不斷被催眠的過程。在催眠的眼光下,很多事情的本質會一覽無遺。
文化可以是催眠的一種形式。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孝,是兩代人甚至是幾代人之間的相互催眠。在這樣的催眠配對關系中,下一代人接受的暗示是:你是強大的,你是想成為自己的,所以你要隱藏你的強大而表現出弱小與順從。上一代接受的暗示是:你是弱小的,你快要死了,所以你需要被順從,需要無條件地占一些便宜。這一催眠,使得小的更小,老的更老,都不在相稱的年齡上。僅僅一個“孝”字,就制造了關系中跨越千年的虛偽與惡意,使所有人都處于未分化的、共生的鏈接中。所以“孝”是一個負性催眠。正性的、更加健康的催眠是——愛。
日常的人際交往中,也時時刻刻有催眠。我們中國人習慣性的客氣話是“你辛苦了”,這其實就是在催眠他人。隱藏的暗示是,我像你的一部分一樣了解你。這顯然也是把獨立個體的關系“治療”成了未分化的關系。而這是否也是疲勞如此滲透性蔓延的原因之一呢?讀艾瑞克森可以知道,催眠的目標是使他人的心靈變得更加獨立、自由和強大,而不是相反。
最近十幾年,中國心理治療各個學派、尤其是精神分析學派發展得如火如荼。這總的來說是一件可喜的事情。但我們也知道,很多問題如影隨形。其中之一就是理論與實踐的脫節。包括我在內的一些治療師,有時候是穿著理論的鎧甲進入醫患關系的,可以想見這會有什么樣的治療效果。讀艾瑞克森,實可以破我執、理論執、各種執,相信被艾瑞克森風吹過后的心理治療界,一定是一片盎然生機。
趙旭東博士說,上個世紀90年代初他在德國海德堡大學攻讀學位,三年里相當多的時間是在看艾瑞克森的治療錄像。我觀看過趙教授的治療,覺得他不囿于理論的、靈動的風格,大有艾瑞克森的味道。
杭州電子科大心理咨詢中心的陳潔去年去艾瑞克森的故居參加了5天催眠培訓。她說艾瑞克森能把石頭的沉重變成泡沫的輕盈,而我們很多時候是把泡沫的輕盈變成了石頭的沉重。精神的力量可以如此“改變”物質屬性,真的令人神往。
本叢書譯者于收是我認識多年的朋友。他精研催眠20多年,此次翻譯這個系列叢書,一定“專氣致柔”般投入了大量時間和精力。在此向他致以略帶嫉羨的敬意。
最后想說的是:相對艾瑞克森,我們也許更有優勢,因為我們可以讀他的書、看他的治療錄像,站在他的肩膀上;而他不能。在一門學科的發展軌跡上,某個杰出的人物可以空前,但不可能也不應該絕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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